苏韧晓得在宫内施工,不和司礼监管事通气,是万万行不通的。
但他们贵,他卑。他只好像妃嫔等待临幸那样,随便人家高兴。
他抱着名册,一个个核对人员。他至少要对每个人略有印象。
忙过了正午,他还顾不得吃饭,和随员们拿着图纸,仔细探查夯土地基。
他正听众人商量施工的要项,工地上闹将起来。清点材料的禁军校尉和工部之人发生了龃龉。禁军说工部“文酸无用”,工部骂禁军“粗率无理”,两方争执不出结果,导致汉白玉石料运输停滞。苏韧两头都得罪不起,只好当和事佬,陪笑陪得脸皮都酸,才化干戈为玉帛。
禁城少树。阳春三月,苏韧汗湿中衣。他苦笑寻思:到了炎炎夏日,这热足够人受的。自从离开湖州,自己再也没浑身长痱子,难道在帝京又会重温旧梦?自己热没什么,可以忍。但热气烦了工匠心,会影响工程。
春天是一年之计。炎热,冰冻,风雪,大雨,每个意外的细节之处,都不该遗漏。书上只讲营造法式,工部官员只管提供理论,而付诸于实践的诀窍,非要请教最富经验的老工匠不可。
他再察名册,找出十来个符合条件的老工匠。打算从明日开始,挨个和他们聊天。谭老爹父女是匠人,苏韧清楚这行人脾气。和他们促膝吃喝,落完家常,再真心求救,便成事了。
苏韧展眉,肚肠咕咕。他从食盒内取出早凉透的饭菜,边吃边整理头绪。
有位宦官走进了他栖身的工棚。苏韧忙搁下筷子,笑脸相迎。那宦官道:“范总管差我来给您送玉牌。您有了此牌,可同我们中官一样出入禁城各处。您也好调和各方,多作弥缝。”
苏韧弯腰,连声道谢。乘那宦官扶他,苏韧往他袖中塞了片金叶子。
那宦官并不推让,笑看苏韧饭盒:“大人差事如此繁重,却只吃黄瓜,饮食未免太清淡了。”
苏韧淡淡微笑:“您有所不知,我少年时仰慕道家养身之法,素来不喜荤腥。再说,成千上万人在大内施工,我唯恐会污浊天家净土,哪还能带头吃小黄鱼臭豆腐那些气味熏人的食物?黄瓜色绿清香,恰是好菜。”
“啧啧,大人心细……”
苏韧摇头低声:“在下出身寒微,能得此重任,哪能不竭忠尽智?”
那宦官慨叹:“哎,重修圣宫,我们也想尽一份力。可我们是不全之身,老祖宗留下话的,说不能让阉人沾手建造。范公公说,您在别的地方若要我们配合,只管直言。”
苏韧缓缓道:“如此说来,是有一事。所有施工人员饭菜,原是外头做好带进宫来。然天气转暖,众人汗出口渴。我知御膳房离此处不太远。能否劳烦他们烧好热水,再差几班小宦官轮流送到工地上来呢?虽苦了众位中官,但若大功告成,也少不了您们的福份儿。”
“大人心比头发丝还细。好,我马上去讨范公公示下。”
苏韧等那宦官走远,才挺直脊背。他嘴角一扬,继续品他的黄瓜饭。
苏韧到家时,天又黑了。他膝盖酸软,没忘对三嫂吩咐:“明儿我还吃黄瓜。”
他一进屋,谭香和苏密就冲过来,大人小孩咯咯笑着,把他扑倒在炕上。
苏韧累得腰椎作痛,被妻子儿子的重量一压,不禁“呀”一声。谭香和苏密瞪圆了眼珠。
苏韧张臂抱住他俩,开怀笑道:“我不过一装,能吓住你们?你们不是降服宝宝那条小龙吗?”
他闭上眼,听着娘儿俩絮絮诉说,虽有重压在身,但心里踏实,疲倦好像也减轻了。
万事开头难,可苏韧有恒心。接下去几天,他几乎没在工棚里坐下过。
他与工地上人们混了脸熟。不管职位高低,但凡与他交谈过,他都尽量记住他们的名字。
苏韧认为:帝国建造浩大的工程,死几个人在所不惜。但不死人最好,才见得主持者能力。为平安施工,他从每分队中抽出一个人纠察,专负责安全隐患。另外,提出保平安好建议者,记录在案,将来上报朝廷,按功论赏。
御膳房当真架起了大灶,一刻不断烧茶水。小宦官们分成三班,轮流拿壶在工地上递水。苏韧对这些孩子用了心,自掏腰包买了什锦果仁,一盘盘码在监工棚里,任他们吃。
有官员调侃他这点“小恩小惠”,他只笑而不答。他自己的想法,不屑于对外人道。人只顾眼前利益,是做不长的。今日小宦官,保不准明天是司礼监的大宦官。而等他们真成了大宦官,用区区果仁还能打动吗?
小宦官们嘴快。不出几日,这位“容貌好,心眼好”的苏大人名声已散播到宫中四方。
这天午后,乌云朵朵。苏韧担心下雨,指挥众人早早收工,做好防潮。
工地上忙完,天空飘起酥油般春雨。苏韧刚要吃午饭,御膳房总管派人来请他过去。
他提着饭盒,走到御膳房。他一进去,有宦官尖着嗓子:“快来看……苏大人来了!”
“稀里哗啦”,掌勺的丢勺子,洗碗的撂下碗,御膳房上百号人像看天仙一般,全涌出来。
苏韧不断拱手,挂着浅笑。他眼风回转,每个宦官错觉都被他暖意融融对上一眼。
苏韧说:“苏某在此,给各位中官大人问安。饮水思源,多亏你们,外头才有茶水喝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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